章鱼的诞生(18)

桃叔x洛丽包,Underage警示前文  


他梦到肮脏的鱼市,浮着污泥和油水的地面躺着三颗心脏,不知从哪只生物体内挖出来的,还在鲜活地跳动。

下雨了。他只是坐在空荡荡的车里半梦半醒,却疲惫得要命。车窗开着,一只蚊子绕着他嗡嗡叫,结果他一耳光扇醒了自己。

已经两天没吸烟了,好像男孩还在拿肺癌死亡率对他说教似的。如今这小家伙终于不在了,他值得一根烟,而本来放在车头的最后一盒万宝路,只抽过两根就不见了。他知道是男孩偷走的。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生活得依旧继续,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关怀着他的肺。

最终还是禁不住瘾走下车去买烟。车外雾很大,有什么突然由草丛匆匆窜过,听起来像是孩子的动静——也许是受惊的松鼠,或是野兔。不重要。别回头。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也被男孩带走了,一切都变得很遥远,连同海声。

他从便利店门口走了出来,点燃一支烟,尼古丁碾过鼻腔时他才发现这并不是烟瘾。此时山野的香气在呼吸系统占了上风,逼迫他回想花田边那个漂亮孩子沾了泥土的体香。事实摆在他面前:瘾转移了。他摸了摸锁骨上方靠近右肩的咬痕,或者说“纹身”,一日未翻新,那种甜蜜的痛感已经消散不见。

这是好事吧。以前烟是他一切兴奋的支点,现在他不需要它了。但他还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

再这样抽下去你会死的。

如果此时有人这么制止他,他一定会停下,哪怕任何一个人也好,他绝对立刻把烟掐灭,剩下的烟也全都丢掉,然后给这人一个拥抱。

当然,不会有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再也没有了。


他太累,可他除了让男孩离开什么都没做。回到车里他又盯着雨雾看了许久,一个身影总是在他仔细看的时候消失,又在视线稍微移开的时候悄然出现。他定了定神,把副驾驶上的东西都扔到后座去,这才发现男孩的录音机落在了车上。

仿佛念想得到了回应,这个小物件让他觉得男孩没有彻底离去。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摁下回放按钮,像窥看一本日记似的,屏住呼吸听着男孩记下的一切。

那个让车子栽进田野的吻——蜜桃味,现在他不会搞错了。

很多喘息——情迷意乱,抽泣间隙,过山车顶端,疯帽子茶话会。

很多故事——他读睡前故事,从哈克贝里驶船逃跑到冒充汤姆·索亚。他即兴编故事,关于修车,抢劫,鼾声,还有现代德古拉。他主演他们的故事,他大笑,狡辩,发狂,用所有家具抵着旅馆的门,堵住男孩的去路。最后毁了他们的故事。

男孩记下了一切,像在用录音机对他说:那么你呢,Chris?你又留下了什么?你太信任你的脑袋啦,我打赌七天过后你就会忘记我磨牙的声音。

他回想起男孩用双手遮蔽他的双眼,让他想象一只章鱼用八只爪子拿走他的全部。这本该是一个深海噩梦,而他闭上眼睛,只觉着温暖。

直到一个冰冷又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脑门。他走流程似的举起双手,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胡子拉渣的中年拉丁裔男人哆嗦着嘴唇用枪指着他,懊悔自己怎么又忘了锁车门,忘了戒备心,忘了旅途永远不是安全的。

“要多少钱?”他先开口。

“我不要你的钱,”枪管颤抖了,“带我去奥兰多,我就不杀你。”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

“我不能再被拒绝了。”

“其实你只要……”

“少废话!”枪管随着一声怒吼陷进他的皮肤,“赶紧出发,否则给我滚下车!”

他咽了咽,调整好呼吸,踩下油门。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枪口抵着,而前两次都是用钱就可以立马打发走,这次估计得持续四个小时。从后视镜的偷瞥来看,这个男人怕是走到了穷途末路才这么做,他的眼球布满血丝,嘴唇开裂,用西班牙语空空絮叨。

可笑的是他在枪口下又想起了男孩。最开始的时候,男孩同样劫持了他,只不过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有肆无忌惮的狂热,然后渐渐地,把他变成了童贞的劫持者。

半小时后,枪管终于离开他的脑门。

“嘿,”他清了清喉咙,“你想聊聊吗?”

“不想。”

“你知道,这是我的车,是我在掌握方向盘,如果我要你死我不会介意把我的车甩出去。”

“你想死是吗?”陌生男人又把枪举起来。

“谁知道你这里面有没有子弹。”

“你不信?”指头按压扳机发出弹簧被挤压的声音。

“你不会想在城际高速路开枪的,除非你想坐警车去奥兰多。”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聊聊。”

“没什么好聊的。”

“我太困了。”

“你以为我不困?”

“章鱼。”

“什么?”

“你对章鱼有什么要说的?”

“白痴。”

“不许你这么说。”

“闭嘴。”

“我打算搞个纹身,把迈阿密的海浪和章鱼的触手融为一体。”

“……你会后悔。”

“为什么?”

“纹身就是用来让你后悔的。”

“也许吧。也许我该纹个‘后悔’。”

“……”

“你后悔吗?”

“一切。一切都他妈的让我后悔。”

“你确定?”

“一切。”

“那不去奥兰多了。”

“你给我老实点!”那人又开始紧张兮兮地把手枪贴在他脸上。

“放轻松,只是玩笑。”

“我没有心情!她就要死了,而我还在他妈的迈阿密!”

“抱歉。”Chris沉默了很久。“我也刚失去一个重要的人。”

对方哧地一声冷笑,说:“你从来不会失去,是你自己选择了遗弃。”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最后到达奥兰多,陌生男人只是拍拍Chris的肩,收起枪,匆忙往公交车站跑去。这时他才心有余悸,心脏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鼓动,没有办法想象那把枪抵着男孩的脑袋。

他再次拿起男孩的录音机,摁下按钮,极力让后视镜里那双疲惫的眼睛绽开笑颜:

小家伙,你走之后的世界依旧神奇,但不是那种好的神奇。虽然这么说你可能又会生气,现在的我实在是庆幸你不在了。


在奥兰多的这些天,那个梦一直缠着他。三颗被抛弃的心脏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鱼。有时只是一瞬而过的画面,有时则是无限放大的血液循环,可以清晰的听见心室舒张和血液流淌的声音。

他随身带着那个录音机,不再听,不再录,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安心。

男孩会喜欢这个城市的,这里有许多水上乐园和水族馆,水母在蓝色树洞里,鳐鱼从透明穹顶游过,还有成群结队的企鹅,它们看起来总是很疑惑。他走了个遍,就是没找到章鱼。

他讨厌这个城市,没有章鱼的水族馆是多么无情无趣。

这天,他在餐厅独自吃着华夫饼,就像以前那些独自吃华夫饼的早晨一样。手机在餐盘边上震动,来电显示为未知号码,他接通电话,那个海浪般声音流进了耳朵里,啜泣着:

“求你过来,出事了。”


他驾车狂奔了十七个小时,公路旅行成了逃亡。他眼球充血,口干舌燥,脊骨作痛,可如今没有比见到男孩更迫切的事了。那个带着哭腔播来的电话号码几次接通又立马挂断,这让他如坐针毡——呼吸,Chris,呼吸——而喉咙似乎长了一块瘤,空气卡在那里怎么都咽不下去,他就要窒息了。

好笑的是,很多时候爱都不能使人联结,恐惧却可以。

他在中午抵达男孩说的地址。嘬完纸杯里冷掉的咖啡,降下车窗扫视四周住户,一座屋顶涂了一半蓝油漆的白房子在街角格外显眼。街道另一边被铁皮围住,灌木丛由顶部探出一些来,他兜着圈子焦急搜寻可能有男孩踪迹的地方。

这次他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

“听着,Seb,你再挂我电话试试——”他深吸了口气,“我是说,我到了。”

“好。”电话那头却很冷静,“看到这边的绿铁皮了吗?找一个裂口钻进来,救我。”

电话又挂断了。

他把车停在紧挨着的篮球场旁,揣着几颗糖和录音机战战兢兢地扒开缝隙钻进去。阳光把铁皮晒得发烫,他的手臂被锋利滚烫的金属边缘划开一道浅口。一辆破旧的卡车停在水沼边,缠满藤蔓,几乎成为这块破败植物群的一部分。

蒙满灰尘的车窗依然映出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车门打开,男孩像和他一起吞咽高速公路时那样把双脚搭在前排车座的肩靠上。

“想帮忙修个车吗?”男孩咧开嘴对他笑,他费了好大劲儿承认这是他的男孩——如今不再是了——在那样光彩照人的笑容之下,男人像一只落魄潦倒的流浪狗。

“发生了什么?”他心有余悸地问。

“车子坏了呀。”男孩一脸正经地答。

“就这样?”

“就这样。”

“老天,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好吧,我撒谎了。”男孩的眉尾耷拉下去,伸手牵住他的拇指。“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会来。”

男人就这么被章鱼玩弄在八爪之间,可是该死的,现在他终于能呼吸了。

“所以,这辆车怎么了?”

“打不开车盖。”

“因为它已经报废了。”

“你也救不了它?”

“不行。”

“那上车吧。”男孩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坐着。”

他钻进这弥漫青草味的狭小车身,在驾驶座看见男孩的书包,在迈阿密收集的那袋沙子,座椅后还夹着一本书。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七八天吧。”

“那我就坐了七八天吧。”男孩的脑袋突然倒在他肩上,小声说了句“我想你。”

“我也是。”他盯着雨刷上边爬边飞的小昆虫答道,男孩脸颊在他肩头的触感几乎让他落泪。

“嗯哼。”

“你妈妈呢?”

“我练完今天的钢琴了,所以她只会在吃饭的时候找我。不过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总是说我去邻居家找Tom玩了。”

“那他们有说什么吗?关于你出走的事。”

“那才不是出走。还不是。”男孩抬头看他,像阳光下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我比以前更健谈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的确,我现在甚至怀疑你假装自己是东欧人。”

“没准呢!”男孩大笑,戳着他的锁又骨念叨了几句罗马尼亚语。

“这回你又说了什么?”

“秘密。”

“说到秘密,你的录音机落在我车上了。”他从口袋掏出这个灰色的小物件递给男孩。

“噢,”男孩看了眼,没接。

“不打算要了?”

“反正你的烟也在我这儿。”

“那这些日记我留着了?”

男孩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爬起来用大眼睛盯着他看。

“你好像,又老了一点。”

“不然呢,你在电话里那样和我说话,难道我睡饱了再过来?”

“那现在睡一觉吧。”男孩又往另一头挪了挪,这样他可以把头枕在男孩双腿上,身体彻底被那沾着笔屑味的柔软指尖安抚,先是头发和胡渣,两天未歇的眼睑,然后在疲惫的肩头流连。

最后他终于拥有名副其实的睡眠,什么都没梦见,耳边一直伴着随呼吸起伏的肚皮和昆虫窸窣的声音。


等他醒来男孩已经不在了。他从后座艰难地直起身,骨头作响,一本书从他肩上掉落。他捡起来,发现是《哈克贝里·芬恩历险记》,夹着铅笔的最后一页纸布满了男孩饱满又凌乱的字迹。


再次见到你真好。但很抱歉,这是告别,我要回到生活中去了,在那里我可以自由自在。

我知道一个孩子没有什么话语权,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从没做错什么。

我还记得来到美国学会说的第一个英文句子是:有人在想你。

那时我坐在网球场旁的台阶上,一个塞尔维亚的高年级男生在抽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支。我点头了——抱歉从来没告诉你,我不该在十二岁就抽了烟。而我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了,有些你知道,有些你不知道——他看出我来这儿不久,于是说起了他的母语,和罗马尼亚语差别不大,我能听懂一些。我吸了几口,烟头有一端迟迟不燃。他说这表示有人在想我。我问为什么,他说美国人都这么说。而我只是一个罗马尼亚来的怪孩子,有谁会想我呢?

当你无法将一根烟完全点燃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啦。(虽然我更希望你不抽烟,但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

或者,无论你在哪里,去最近的水族馆找我吧。


永远爱你,

Seb


结局就印在这些字迹的背面,他之前写的电话号码被蓝色油漆覆盖,只能艰难辨出两三个数字。他把这页撕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叠起来装进口袋,手指竟有些颤抖。

每个故事都是这样,总有一个人要先走,他很清楚这点,只不过如今终于由男孩讲述出口,却变得难以承受了。

而这时男孩在阳光沐浴下跑了回来,像披了一身金粉的梦,双手沾着沙,攀着他的身子爬入车内,倒在他怀里。“现在轮到我困了,Chris,”男孩闭上眼睛,“给我讲个午睡故事吧。”

天真得仿佛从未尝过离别的苦头,也再不会尝到——这些本来就不该属于软体生物。“好的。”他笑着答道。讲完这个故事,他就该带着哈克贝里的结局再次离开。永远离开。

车内的光线只落在男孩脸上,把每一根绒毛都照得发亮。昆虫仍在窗外叫唤,腕上手表一滴一答,冰冷地清算时间,催促着。此时的世界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夏天,依旧只有他们俩。


“很久很久以后……你不会再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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